每一張伍佰 & China Blue 的錄音室專輯都是獨特的面孔、動作，以及氣息，點水看譬如創作人 26 歲揮抹率情的〈浪人情歌〉（1994），而立囂襲的〈樹枝孤鳥〉、〈飛在風中的小雨〉（1998），世紀末擦掩的〈一生最愛的人〉、〈看我〉，37 歲心頭囑念著〈海上的島〉、〈台灣製造〉（2005），40 歲駕起〈太空彈〉波輾過〈寂寞叢林〉（2008），43 歲繫手托遞出一輪〈藍月〉（2011），45 歲溜洩〈閃亮的哀愁〉（2013），以及2016年踏幻成實的〈釘子花〉。
伍佰追隨直覺且不斷開拓漸而私自迷戀起的興趣，至今推出十四張錄音室作品（包含十一張國語、三張台語創作專輯），裡頭多重的題材、以心鑿刻的深意，以及用愛包覆的情懷，是他身為創作者向來堅定不移而能成就的縱橫因素。2019年，距離伍佰第一首創作〈小人國〉近三十年，同時也甫踏過五十年歲的階段，推出樂團第十五號新作《讓水倒流》國語專輯，作為生命新階段的第一聲。
│回到信仰│
回觀過去二十九年，伍佰的作品多偏以行為向外展示情意，而《讓水倒流》返落心頭，發出字句細膩而開闊的私我箴語，如同名開場曲〈讓水倒流〉，啟奏是吉他與翩翩梳落的琴音，揪起水紋光澤裡高亮的波頂，稠黏現閃的回憶，且在副歌「就讓水倒流／讓小雨飄走」的句尾，琴音重重打落，敘述跟著卻是「變成了白雲／回到藍天」，這樣方向感的張力，造起聲與心的空間。來自琴音所代表深潛心底的思念，同使景物如「讓枯葉紛飛／回到枝頭上」隨唱起「一片新的綠／朝露晨光」連結水性，再給濃烈的一切，重獲抒展的可能。然而，這樣的景況僅為伍佰私我情意的轉化，於此前的「人海茫茫一顆心終究有一個伴／我想問你是否兩個人讓愛情更簡單」，才是直通內在的最內在代表。其中有情緒放手前還欲想的最後一搏，如吉他自始多磨略略延展，但遲遲未可如水瀉而解放，直到重落的琴音於最後一次副歌的尾段，往高衝上，拉開歌曲也同時是心情最廣境地，撐起吉他或說記憶受到原諒而解脫可能，一路結尾往尖走而昇華。此前波瀾般的琴音如瀑落下，籠罩並且洗過去一切彷彿重修完畢而乍停，心平靜如初。
伍佰歌詞創作如此鮮見的敘事方式，幾乎貫徹了整張專輯，展現心境角度上的不同，音樂性也隨之生修。〈原本當初〉銜接〈讓水倒流〉對純粹情感的朔尋，曬豔歲月的形體，越是顯現清醒的心靈，許多時間的浪打在心上非有襲擊之意，時時碎破著生命中積累受說服而形成的宇宙，「絕無悲傷」，而是「命運清澈見底」，「時間清澈見底」，「言語清澈見底」。此曲的奔放來自於心最無束縛的極度隱忍，類似於形而上的述說，同時也證明了創作人超脫接領起信仰純粹的核心。
伍佰自始似吟而唱念的邃遠聲嗓，挖聽覺往心靈空間感受，音彼此泛而抖動而不息止，尤其拓至副段三長句：「愛是那麼的難以解脫」、「情是那麼的狂暴洶湧」、「妳是那麼的奪我魂魄」，以合聲晃幻奇出的「那麼的那麼的那麼的那麼的」，幾乎足以召喚出什麼來。這除了是心境轉變的證明，也展現伍佰 & China Blue 音樂性很不同的一次跨度，上述聲音主線的背處，藏有顯厚的合音與拍搖的鈴響，後者更如祭舞般先是拍擊再於每句的尾四字搖鈴，令整體因厚大產生心理幻晃更加往生理搖晃的迷幻聯覺。〈原本當初〉作為專輯最具份量的作品，聲音表現力十足。開場的鼓打迴路如通道引領聽者入曲的神聖境地，如針鑽髓的合成音掀翻景緻來來去去，貝斯像頻頻彎折的肢體關節，與吉他彷彿穩固前行的步伐同映，而搖鈴不懈抽連在各個器樂之間，彼此於歌曲行進過程各自生色。其中以吉他最為突出，兩分〇四秒的間奏段落，首先呈現敘事者的身影與動作，而在長達一分三十秒接續「遇見了妳以後／我變成一個新的我」的結尾段落（四分〇三秒起），做出伍佰錄音室演奏表現的歷史裡，最罕見且艷奇的姿態，酸硝而裸露光芒，多次彷彿將要高喊，卻在尖點最終確實突破重圍的時刻，抽開整尊形體，與光瞬步纖維化。
這樣一分半的戲劇化過渡，實際可以對應到歌曲第二十三秒開始於幾個段落持續勾勒的類弦樂聲響，那總共的三十聲，可以是入空間者的面孔，也同時可以是空間建構者的面孔，彼此看見、彼此映照。樂團選用此聲，產出面孔的各種表情而逐步同化，進到信仰的最純粹處，令每尊不同狀態的形體，都能共見彼此如一的面顏而將心比心。〈原本當初〉的整體也因唱過段落，由外漸漸向內而抽高到具哲學性的聲音狀貌，建立起極高的標竿。
│自在人間│
自〈原本當初〉形而上的泛境，聲與空間往踏實的日子慢慢暈開，如今回憶的清晰度，回味起無論心情還或景緻都不同，〈最美的時刻〉便是回憶它到來之前，從容睹見自身本不甚堅勇的樣子，停滯在如此憂愁扎惹而不化散的當下，看自己緩緩轉變、羽化，「都可以怎樣都可以／將我予你的通通還給我」，間奏吉他的音符來源不出唱詞走過的旋律，長自前奏與結尾相同的一段謹慎樂句，如按於胸口的力道，還帶有前曲的酸硝，但可聽聞自己無形的手伸去，揉磨心頭，讓幽鋪於聲底細微夢幻的鍵盤音，推化而明朗。
〈最美的時刻〉的情調是往大而通，節奏如此、旋律如此，唱嗓也如此，多次聽著伍佰唱至「苦一點還是澀一點／我想現在我通通能承受」、「那個本來不勇敢的我」、「我愛了你」等，層次酥麻的合聲疊上去，心一把受抓住，距離好似遠好似近，卻明白哀愁已無需理及。吉他也做了極好的收尾，靜緩的時刻於三分四十八秒處開始，情思稀釋做生命感念的養分，音符也超出本體，領略而開放般生長，終止在一次伍佰式的眼眸。
聆聽《讓水倒流》的第十一天，我坐在夜歸的公車最末排，它在馬路口停等紅綠燈，車身兀自震晃，我累的頭靠窗，它震動的主要音軸以及旁出搖晃的抖影與心出現對照；齊步行進的姿態，讓腦海越發浮出〈愛的大道〉的節奏，並且非常奇幻的出現藝術家吳天章 1993 年作品「再會吧！春秋閣」的繪像。這當然是十分魯莽的聯想，然而這兩位創作者作品中的懷舊性與複合性，也許有些共同的源頭。回到聲音，〈愛的大道〉有強烈而穩定輸出的節奏感，那樣的姿態是緣自歌詞開頭作為現象的「是不是需要想個什麼目標」段落，然而接續的「擁有世界不足為奇／我從不覺得自己什麼渺小」，這又是伍佰歌詞創作新階段由內在映像的表徵，且依照唱詞可分作五個段落，透過現象的開示，帶進對日常人的關懷，且在副歌彷彿牽起人手搖擺叮囑，又再回照到必然的現象，這樣輪流過去整曲。
該曲或說過去自 2008 年《太空彈》以後的創作，許多歌留有該專輯科幻性的養分，透過不同的題材發揮，〈愛的大道〉便透過生命關懷而流瀉，鍵盤自起奏的第〇二秒開始，傳送宛如時空穿梭鈕一下收束一下又放開的聲響，且隨著姑且就稱它作「大道搖擺」的節奏，南北亂竄。穿梭鈕的聲響酸意十足，甚至聽到唱「在想什麼全都知道／有時候非常樂意當個傻瓜」、「要賴過來要賴過去／是一個低層面的完美遊戲」，讓人忽然可以既勇氣又警示般的清醒過來。樂團這樣不斷以各種態度開示的作法，整體仍然十分圓潤勉勵。
〈愛的大道〉會否就是「太空彈」飛行十多年後，日常人於船上從無比大面積的玻璃窗傾頭回看？所有生命的景致，原來只需更有勇氣與善，勢必可行。如此勵志且將常俗中人情世故裱框起來，並且就在框邊連綿的安裝可無盡閃耀的燈具，將電流一開：讓人在有愛的大道奔跑，心想飛。
接續的〈我想飛〉訴諸夢想的可行，事實上伍佰將曾經由現實發展來的虛構性，更緊密的結合一個人必然也必要的完整度，透過自身努力的成就，再深一層的勉勵所有日常人。曲中的吉他表現是專輯的另一處高點，如風的音畫刺刺蕭蕭，劃開一切阻擋乘風破浪的因子；在主歌結束後，在幾乎每句的字尾，在間奏。然而，無缺圓潤。鍵盤的合成音，時常厚道般墊著跟隨，甚至在「溫暖了你的指尖／讓我的勇氣浮現」、「最後一次擁抱／會記得我的們好」的各句尾部，綿密的泡開了讓心更能飄翔的慈愛與眷顧，樂團完美呈現出聲響可以對應心境和期許的作為。
〈愛的大道〉與〈我想飛〉是如此雙生作品，將伍佰 & China Blue 始終維持或說追隨的復古，做出更為強烈並且絕對的現代性。〈我想飛〉唱至最尾段時，鍵盤合成聲響刷浪撐起吉他表現的高點，讓它獨自唸起彷彿誓言誓語，做為高空飛翔的前後，心能繫情、心能開懷的證明。
│讓愛順流│
「我已經用盡各種方式／來隱藏我的心中到底真的是在想什麼」，既使終於一語道出隱忍的自顧憂傷，〈月光下的離別〉開場依然如此莊嚴且壯闊，鍵盤合成器長期鋪於歌底的狀態，或轉做為類似風琴或弦樂合奏的聲貌，是那開了口依然不會輕易鬆懈的情意，仍舊謹慎把持。但是啊，究竟存在於我心恆久的愛戀、慈懷與始終的關照，該從何發散出去呢？「清澈的月光我要躺下／請接著我／我對你說話」，明瞭一件事情的終點，關乎切身情意的事情，「舊時光就像洪水沖我胸口」，也只能是「滴答滴答」但「心穿了洞」。
〈月光下的離別〉的情感來處依然是過去記憶，如詞句說明了信任的穿透以及堅定，觸發事發點上多重向度的時間感覺，但依然暗暗未明的心緒裡，各種器樂聲響表達的語言卻十分清晰一致，一切隨著唱詞至副歌段落「要珍重」、「妳是夢」與「是美夢」，如貝斯與鼓擊墊在情緒出口與喘氣的邊圍，如吉他一路尾隨唱詞；尤其，當三字之前「嗚——」的時刻，那是所有情緒的出口，聲響整體的層次、所表現的質地，所有，都是感情自極深度窩穴中，一傾而抽出的真實樣子。此曲聲音整體的厚重度，同時可對應到〈原本當初〉。而曲子間兩處間奏以及尾奏，吉他的話語只是略略不同：一分二十秒第一次間奏，吉他仍然莊嚴刷奏；兩分三十秒第二次間奏，顯露幽靜的思慮，結尾鍵盤合成器的弦聲忽而降下，喚起莊嚴的意識。而當歌曲行至最後，四分二十八秒起的尾奏，吉他的話語些微張口，對應著藉月光抒情段落的唱詞旋律發展，中間雖一度糾結翻轉，但「還好還有相遇／心還一起」，回扣到時間往向未來的期待，慢慢激起開朗的心情。吉他代表著伍佰最深最深的心語。
高濃度的展示自我曾有的樣貌，確實是《讓水倒流》與伍佰 & China Blue 過去所有作品最為不同之處。源自關愛而來的〈深秋的祝福〉，伍佰「將它分解一片片／然後記住每個一點點／張開手／灑遍了全身／洗滌了煎熬／應該妳也要很好」，過程裡轉化的主體——記憶，彷彿溶進思念的淚水，搭築時光的橋而有安然的心。吉他僅於各演奏段落與琴音共織旋律，以及在段落的唱詞之首渾渾勾磨躊躇，琴音則陪伴所有，明朗的行走。然而，聆聽這些段落，兩者角色的變化十分特殊，前奏吉他清晰，琴音只能稍稍張露面顏，但尾奏卻由琴音取代吉他成為完整的敘事主體，也許正是心境同樣明朗的證明。非常喜歡副歌唱至最尾段「永遠陪伴」結束的音，往上那一輕點的升高，是祝福的全然昇華與接收。
《讓水倒流》作為伍佰五十歲階段的第一部作品，〈其實不遙遠〉也許是最符合他此刻心境的一曲，如同他於 2019 年四月中開的同名攝影展所敘述：「雖然我在不同的世界裡拍了這些照片，我現在仍能清楚的感受到他們的情緒，其實不遙遠⋯⋯」。人以一生的時間不斷抽抽剝剝著思緒，盤旋著的，落沈澱的，逡巡於心的，各種狀態各種景色，不斷嚮往著釐清而棄之於相好生存，因而「思念的大海／對我來說／並不存在」，因而「一旦開始了／想要停止／並不容易」，只需要「所有景色不要動／我將妳全部保留」；當終於「不要說妳愛我」（〈一生最愛的人〉，《白鴿》，1999），對轉成「我不要說再見／不要說抱歉」，心境層次三十年來升升降降依然可以緩緩提起，高攀至此時，回頭過去看，是許多如同樣的自己，行走、食飯、沈思、愛戀的人，才說：「其實不遙遠」。
歌詞上，它是一首詩作。如果說〈原本當初〉是伍佰 & China Blue 樂團生涯一次最特殊且濃烈的跨度，那麼〈其實不遙遠〉便是伍佰歌詞創作脈絡裡，最高登的一曲；隱弱而毫無誇飾的字詞，以年歲的體驗深鑿出生命感，非但不是史詩，還只是同樣作為日常人的一次回頭提醒。但由外向心展示的字句，器樂卻是反之而映：鍵盤合成器如毯飄浮包覆每一句；吉他每每欲言又止，間奏尾奏僅傳遞淡淡的情意；貝斯彷彿記憶裡感受心真真實實踏過去的痕跡，鼓聲輕零擊散，唱詞與之如同兩個平面，如同一個眼神照映於水面一個眼神，彼此交合疊影，彼此偎依。此曲有一種缺席感，卻是淡然接受，讓一切順然運行，將自己似是永恆的抽離去。
│開放的剪影│
彷彿是一尊生於人間的大天使，伍佰一再明言或者諭示身而為人應當的情操及走向，專輯最末兩曲〈皇后的高跟鞋〉和〈黑色蒙太奇〉略展如此姿態。在一切紛亂又且奪目的時代，必要的鮮豔外表，必然的如蝶翩舞，感受同樣擁有這些特質而自喻的創作者，確實難以捨棄這些誘惑。但對照這些具有慾望的顏色，此刻的伍佰以後者述說個人深切的追尋，讓腦海回到記憶存在的影像感，這些「黑色的蒙太奇」當「場燈都已經亮起／偏偏我找不到那出口」，記憶的鮮豔性與黑暗地帶，召喚最初也最純粹性的情感。無論質地，它們「沒有空洞」，但「因為我迷戀那芳香片頭」，而駐守在自身記憶的清晰也濃厚處。晶體般的鍵盤合成音，點綴於主歌的每句尾，惹起心攪動，匆亂忙碌的吉他與之表露現實的狀態，創作者因深刻存在，卻感覺自己好像是末世一切寒冷的景緻中，一尊獨立大方的個體。
三十年來，伍佰穩定保持他的創作能量以及數量，並展現非常清晰的脈絡：20 歲階段情愛嘶放，30 歲燻烈的氣息破造台灣流行音樂的可能，40歲前後雲出對島嶼的關懷，並於音樂上保持開創性。到後來一切延續並且完整承接自我，踏實往純真前進，他始終沒有離開民間，且一再向你我證明，共有這座島嶼的堅韌性格；往文化歷史，往情深，往日頭般的胸懷，往開放。50歲從自我內在出發，幾乎可以說真實的剖開自己，以實際的經歷再次擁抱這片土地，不論是該如何高喊情愛，不論對著什麼主題或對象。
伍佰 & China Blue 的每部作品，也都因此於最尾部展現永恆的開放性，不訴諸解答或給予結局，《讓水倒流》的一切歸結在依然追尋的路途上，響起所言深心，且當時間清澈見底，浮現這難得可貴的心靈。（Rui Lin）
（授權自：耳道運行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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